我:“你认识美国人的话,能不能带上一个到俺家里来?俺想招待他吃饭。”
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那卖肉发了财的老爹因为钱赚得太多而提心吊胆,新造的房子里甚至安装了用电动装置控制的门,钱多得不知道该咋花才是。肉铺老板爱热闹,常常开宴会,说是想宴请一趟美国先生。“他们特地跑到咱日本来,也够辛苦的,就算是表达谢意吧.”
如果替他们介绍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分上它一贯①肉,于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我跟一个名叫肯尼斯、出身于得克萨斯的二十一岁的男子拼命解释了一通,陪同他一起去拜访位于香里园的宏伟别墅。
①贯,重量单位。1贯约合3千克至4千克。
地板上铺着虎皮,请肯尼斯坐下后,摆上了好像是特地到饭馆订的、配有正副两套大餐的日本料理。肯尼斯的两条长腿无处可放,而鲤鱼味噌汤、鯛鱼生鱼片之类又不可能合乎其口味,便只管一个劲地喝着贴有麦酒标签的啤酒。
未几,府上的孩子们伴着“影乎柳乎勘太郎乎”,跳起了白相舞,我是羞得无地自容,而肉铺老板却管自拿着烟袋吸烟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唯一记住的一个英文词“加盆扒一扑,加盆扒一扑”,一脸的洋洋自得。
总不至于重蹈那覆辙吧,可万千希金斯面对京子亲手做的菜,苦着脸拒不接受……近来启一听一遍电视里的歌曲就会唱,装模作样地模仿“烦死人”之类的歌。万一京子怂恿他:“来,唱一支给爷爷听听。来此行!”……仅仅是想象,俊夫便觉得热血汹涌澎湃,猛蹿到头上来。
“这件睡袍行不行?”京子扯破了百货店的包装纸,拿出件深红色的睡袍,“这是特大号的,你穿着试试看。”接着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它套在了俊夫身上。俊夫身高五尺七寸,在日本人里面算得上是人高马大,穿上正合身。
“他比你要高出这么些吧。”京子伸出手掌比划着俊夫与希金斯的差距。
就请希金斯暂且忍耐忍耐。至于他的女人,则说让她穿日式浴衣。
“美国人平均身高为一米八,日本人则是一米六。相差二十厘米之多。万事皆因此而差啊。鄙人以为这便是败因所在。这种根本性的体力差距,势必会在国力上体现出来。”历史巨变之后,教授社会课的老师曾经如此说。
这位老师说起话来难辦真伪,弄不清楚他是在信口开河还是乱吹法螺,这乃是他的拿手好戏。也许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手拿着涂抹成一片乌黑的教科书、从宣扬神国日本摇身一变,大谈起民主日本的尴尬。
战后美国第一次在埃尼威托克岛实验原子弹之际,他耸人听闻地威吓道:“如果引发无限的连锁反应,地球将即刻化为齑粉。”还俨然先知般地预言:“战争废墟下面的铅管都被美军强制征缴,做成了预防放射的房子送往本国。这表明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在逼近,美苏之间必有一战。”
不过,相较于这一切,身高差距即国力差距一论更不言自明,刻骨铭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晴空万里。记得那一年从夏天到秋天似乎日日是响晴的热天,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的确也有台风提前造访,田间的稻子忠实地勾勒出风过的痕迹,打着旋涡倒伏下去,这情形与歉收的预想紧紧相联,令人心情为之委靡。
总之,甭管是八月十五日还是九月二十五日,天气好极,好得简直想呼其为“美国青天”。说是美军终于就要到来了,这一天学校放假一一其实原本就几乎没有上课,整天光忙着清理废墟.不知咋的,我满心以为这帮家伙要乘飞机、坐轮船来。
我从当时所住的神户新在家废墟中的窝棚出来,朝着海边走,国道上,带挎斗的摩托车雄赳赳地疾驰过来,车上坐着帽带系在下颚的巡警,面孔板得铁紧。一百来米之后,是吉普车和挂着车篷的卡车。比起摩托车来,它们显得更为肃然,蜿蜒地延绵成行。
我茫然地注视着这汹涌疾驰、源源不断逼至眼前的纵队。
六年之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曾在国道上送过日本兵的卡车部队。
部队在神户港等了将近二十天的船,士兵们就住在普通民宅里。我家里也来了两个,都成了我的玩伴。
他们是在近九点钟时突然出发的。我跟着母亲一块儿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数不胜数的卡车队列和默默登车的士兵。偶尔传来了仿佛怪鸟嗥叫般的号令声,住在我家的士兵掩没在黑暗之中,辨认不出来。不久,响起了“打个胜仗,凯旋回乡,勇猛无双’’的歌声,但那恐怕是错觉。总之我泪水如注涕泗横流。
卡车沿着国道向西进发,夜空中两条探照灯光柱纹丝不动,映照出了云朵。
沿着这国道,同样由东向西,此刻却是美军在疾驰。起初我还像清点货车车厢的节数一样,眼睛追逐着他们,然而车多得没完没了。
“哟,美国佬竟然把钓鱼竿子都带来啦。”曾几何时,国道旁形成了一道头戴战斗帽、腿缠绑腿的人墙,一个木槌脑瓜暴露无遗的小孩嚷道。
大家仔细一瞧,果不其然,那些吉普车的后车身悉数插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柔韧的细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