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啥玩意?”
“甭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
“这边这小于,眼看就要不行了,眼睛却睁得跟铜铃一样,可不好办咧。”
其中一人俯身注视着清太尸体旁边一个更年幼的流浪儿说。那孩子脸朝下,连草席都没盖一张,放在清太尸体边上,等待区政府派人来领走。水果糖罐似乎不便处理,摇了一摇,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站员轻轻一挥手,把它扔进了站前黑暗之中业已杂草丛生的焦土上,落下去时,那盖子摔开了,白色的粉末拋洒出来,还掉下来三块小小的骨头碎片。栖宿在草丛中的二三十只萤火虫受到惊吓,闪烁着慌慌张张地飞来飞去,未几,重又平静下来。
白色骨头是清太的妹妹节子的。八月二十二日,她死于西宫满池谷的防空坑道中,死因被判为急性肠炎。其实她虽年已四岁,却连腿和腰都挺不直,仿佛睡熟一般死去了一一跟她的哥哥一样,应该是营养失调导致衰弱而死。
六月五日,神户遭到三百五十架B29轰炸机的轰炸,葺合、生田、滩、须磨以及东神户五区悉数被夷为平地。中学三年级①学生清太被动员参加劳动,到神户钢厂去干活。这一天是节电日,清太正在御影海滨附近的家中待命,听见防空警报大作,便将陶瓷火盆埋进了后院种满西红柿茄子黄瓜等菜的自家菜园中挖好的坑里,按照早就想好的步骤将厨房里的大米、鸡蛋、大豆、干鲣鱼花、黄油、鲱鱼干、梅子干、糖精、干鸡蛋粉放进去,覆盖上泥土,然后代替生病的妈妈背上节子。爸爸是海军大尉,登上巡洋舰出海后便音信杏然。清太把他那身穿第一种正装②的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来,贴胸放好——
①中学三年级,日本明治时期至昭和前期,实行旧制中学教育。中学学制五年,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和高中教育阶段。
②第一种正装,日本的军装分正装与礼装,并细分为一、二、三种。第一种正装即藏青色的夹克式军装。
经过三月十七日和五月十一日连续两次空袭,清太明白,光凭妇道人家拖儿带女去扑灭燃烧弹全无可能,而家中地板下面挖掘的防空洞也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他先将妈妈送到了由社区居委会设置的、位于消防署后面的水泥防空壕里去避难。刚开始动手把衣橱中爸爸的便服往背囊里塞,外面已传来防空监视哨叮叮咣咣的钟声,闹成一片。还没来得及逃出家门,四周便响起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第一波猛烈的轰炸过去,清太产生了错觉,以为寂静突然造访,但随即听见B29轰轰隆隆的轰鸣声连续不断,仿佛泰山压顶。仰脸望去,刚才还似有似无的小点转瞬之间便拖曳着滚滚的飞机云,向东飞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轰炸时,清太是在工厂的防空壕中眺望那穿越云团飞过大阪湾上空的鱼群般的飞机,而这次它们却在仿佛伸手可及的低空飞行,甚至连机体下部描画着的粗大线条都历历可见。飞机从海面朝着山区飞行,冷不丁将机身倾侧,消失在了西边。呼啸声再度响起时,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身体则似乎被捆缚住了,僵立在原地。此时,一颗直径五厘米、长六十厘米的蓝色燃烧弹,哗啦哗啦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像尺蠖一样在马路上蹦来跳去撒布油脂。
清太慌慌张张跳进家门,但家中已经缓缓地冒出了黑烟,他只得再度跑到外面。然而外边却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空无一人。前边人家的墙上斜靠着灭火掸子和云梯。清太心想,还是先到妈妈藏身的防空壕去看看,于是耸肩将背上的节子往上托了一托,迈步就走。街角那户人家二楼的窗口黑烟喷涌而出,紧接着,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刚才还在屋顶天棚上千冒烟的燃烧弹,一齐燃烧了起来。院子里的树木噼啪噼啪地爆裂,火舌顺着屋檐延伸开去,木头护窗一面燃烧一面往下坠落。眼前变得漆黑,转眼之间,大气被烧得发烫。清太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拔足便奔。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应当逃往石屋川的堤坝上去,于是他沿着阪神电车的高架往东跑。
逃难的人群混乱拥挤,有人拖着大板车,汉子扛着铺盖卷,老婆婆尖着嗓子高声呼叫。清太急不可耐地向着海边奔去。其间不时有火星飞溅来,炸弹呼啸声四起,用酒桶做的、可盛三十石水的消防储水桶被炸坏了,水流遍地。有人试图用担架搬运病人。正奇怪某一处居然一人也无,却见隔着一条街竞有人将榻榻米也搬了出来,像在大扫除。穿过了旧国道,清太沿着狭窄的小路不停地奔跑。大概人都逃光了,在一个人影也无的街市尽头,是司空见惯的滩五乡那黑色的酒窖。倘是夏日的话,潮水的气息便会四处飘溢,酒窖与酒窖之间五尺宽的空处,会呈露出辉映在夏日阳光下的沙滩和高得出人意料的碧蓝的海,然而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虽然逃到了海岸上,却发现连防空壕也没有一个。清太仅仅是因为想逃离火海,才条件反射式地逃往有水的地方。想法相同的逃难者们,缩身躲在约五十米宽的沙滩上,靠着渔船或卷扬渔网的辘轳的阴影处。清太走向西面。昭和十三年的大水灾以后,石屋川变成了两层的河床,他在上面一层随处可见的坑洼里藏下身来。尽管无遮无盖,但躲进了坑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