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万的本家在福井,却跟阿绢不投缘,然而此外又没有可以存身之处,便跑到了春江,去投奔一个和阿绢同龄的女人。
那女人和阿绢此前仅仅通过几封信而已,见阿绢拖了个孩子,身体又不方便,便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将他们安置在了织布车间的一角。
两人满心指望刚刚抵达的当晚,主人家能准备点晚饭,然而当小孩送来便当盒,两人喜滋滋地打开来一看,里面却只躺着一根盐腌的黄瓜。一路上没吃没喝,此时也没米煮饭,娘儿俩只好就着冷水,一人啃了半根咸得要命的黄瓜,哭哭啼啼睡了。
春江原本就是乡下,只要登了记,尽管每次量不多,却一直有米吃。
第一次配给由善卫到河沿上的米店去领,米袋沉甸甸,善卫心头乐滋滋。可刚一扛起来,口袋底部却松了线,“沙沙沙”,大米落进了清澄的水中。望着钻进水草丛中的一粒粒白米,善卫只顾着吃惊了,哪里想得到要去堵塞洞孔。他呆呆地望了半晌。
整个七月还算平安无事,阿绢的手指也稍稍能活动了。一进入八月,天空便带上了秋天的色彩。
“去年到今年,雪足足积了有三米深。瞧那扇破玻璃窗,就是被雪给压坏的。”当地人所指的那扇玻璃窗,位于遥遥的高处。仅靠一条特别配给的毛毯,根本就没法过冬。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去附近的河边捡拾流木,然而只能捡到些细小的树枝。阿绢从看穿了娘儿俩弱点的邻人那里花高价买下了棉被。此时存款还有将近三万,他们认为好歹可以吃上两三年。
战败后,可以回神户了。其实神户也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倚赖,不过比起雪国,住惯了的城市更令人怀念。那时,棉被又成了累赘,阿绢那无法弯曲的手指渗出了血来,好不容易才打成不超过规定的三十公斤的行李。回到神户,两人在六甲山麓的筱原南町租了间房子,那已是八月三十一日的事了。到北河内去拜访舅父。其实在前往福井之前,他们就曾去投靠过他,可他却借口说附近设有高射炮阵地,劝他们还是去更安全的地方,婉言拒绝了。谁知这借口竞成谶言,一家老小皆被炸死了。
回来的路上,善卫和阿绢头一次看见了化作焦土的自家。鼻子早已闻惯了的焦土臭味,仍然没有减弱。夏草茁壮繁茂,雨水自由流淌,深深地剜削着道路。好半天都辨认不出哪儿才是自己的家,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堵似曾相识的围墙。
“这里就是咱家啦。”简直就像屋子根本就没被烧毀,阿绢欣喜地叫道。
两根直立着的石头门柱之间,斜躺着一根粗铁管。
“你爹肯定就在这地方了。娘往外逃的时候,你爹还大声问娘要不要紧呢。”
直至此时为止,善卫日日忙得晕头转向,只顾紧紧地跟随着阿绢,无心旁骛,因此爹的事情从来不曾涌上心头。此时听说“就在这地方”,他感到毛骨悚然。
“舍利万大妈大概是想死在她丈夫身旁。”德井公寓和舍利万旧居之间,相距不到两百米。
“乌冬面,要不要来一碗?”斜视的女人隔着尸体递过来一只海碗。善卫不好拒绝,遂接了过来,搁在榻榻米上。仔细一看,是一碗油炸豆腐面,便放在阿绢的枕头边上,权充供物。
关于乌冬面,善卫曾有过一段不快的记忆。
健三供职的那家公司的总经理住在京都,阿绢曾领着善卫前去拜访,请求发放一笔抚恤金。健三失踪已达半年之久,可那家伙却翻来覆去地说:“俺认为健三还没有死,俺觉得他还活着呢。”结果,为他卖命近二十年,居然只得了三千块钱。而那时的米价是一升一百二十块,这点钱连买一袋米都不够。
在一间一看便知是佣人等候室的简陋屋子里,请他们娘儿俩吃了一碗乌冬素面。刚吃了一口,反复无常的天就下起了雨。阿绢叹道:“要是你爹还在,哪怕就是不能动弹,咱娘儿俩也不至于遭这种罪。”说着,她用冻得皴裂的手遮住了眼睛。
昭和二十一年第三学期开始,善卫被编入了六甲小学五年级,生活恢复了正常。阿绢起先买了一台缝纫机,承接缝制更生服①的活儿,然而由于手指不听话,干得很不顺利。后来她在六甲道车站前面摆了个贩卖干货的小摊子。这一带被烧得一千二净,居民小组不复存在,众人皆作鸟兽散了,倒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只是货物淋了雨会腐烂。她还挤进满员电车前往加古川、河内一带采购,兼做黑市米店的搬运工。阿绢总是双手遮挡在胸前护着货物,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善卫在同学面前感到羞耻,却又被那股气概所震撼。
早在房屋毀于战火之前,善卫读书就很努力,所以六年级第一和第三学期连续担任班长,周遭的人都打包票说,凭这样的成绩,考进一流中学不在话下。然而就在这时,阿绢精疲力竭了。其实,是因为一个贩卖私米的伙伴提议说,开办一家专为考生补习功课的私塾,可以获得稳定收入,劝说阿绢将冻结的存款②打八折取出来,两人共同经营。结果却是个骗局,阿绢上了大当。原本虽说存款被冻结,但每个月仍可以提取五百元,可现在全都泡了汤。阿绢这才萌生了送善卫投靠生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