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母亲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话,反覆解释她没有完成的研究时,说不定灵光一现。她瞒着父亲写了论文,送到美国的学会。那时我九岁。
过了没多久,母亲以前研究室的教授就来劝说她回大学去。我在隔壁房间偷听,有人肯定她优秀的才能让我非常高兴,甚至胜于母亲可能离开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要是还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没法抛下孩子离开。
她因为我而拒绝了人家。这让我十分震惊。我扯了母亲的后退。别说我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了,好像连自己的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有个词叫做断肠之思,我想当时母亲应该是抱着这种心情拒绝了邀请吧。强行压抑的情绪直接朝着我发泄。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这么说,开始每天打我。青菜没吃完、考试犯了小错、关门太用力……。随便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她只是不能原谅我存在她眼前这个事实吧。
每次被打,我都觉得身体里的空洞又扩张了。
但是我从没想过要告诉父亲。我并不讨厌他,但他什么事都让母亲决定,自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轻松度日,看着看着就满满瞧不起他了。
当然我就算脸肿起来、手脚淤血,也从不憎恨母亲。因为她情绪失控当天的晚上,一定会到我房间来,我假装睡着,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一面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我怎么憎恨她呢?
母亲离开房间以后,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唯一爱的人因为我而痛苦,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亲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我在脑中演练所有能想到的自杀方法。冲到公路上的卡车前面。从小学的屋顶跳下来。用刀刺进心脏。不管哪种都是丑恶不像样的死法。想起前年冬天在医院病床上安详去世的阿嬷,就觉得不如生病死掉算了。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死法的时候,双亲离婚了。我才十岁。父亲发现母亲虐待我。好像是商店街的邻居告诉他的。母亲完全没有辩解,决定手续办完就离家。我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带我走,但还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眼泪流个不停,身体里好像完全空了。
决定离婚之后,母亲就不再打我了。相反地一有空就怜爱地抚摸我的脸和额头。吃饭的时候都做我喜欢的菜。包心菜卷、焗烤、蛋卷……手巧的她做的菜比任何餐厅都好吃。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俩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她问我想去哪里,我无法回答。一开口好像眼泪就会掉下来。结果就到镇外国道旁新盖好的购物中心。
母亲在那里买了几十本书跟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游戏机是为了排遣当时的落寞而买,游戏软体她让我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书全部是她选的。
“这些书现在对你可能还有点难,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再看吧。全部都是对妈妈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书。阿修流着妈妈的血,一定也会被感动的。”
她如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卡缪……看起来一点都不有趣,但没关系。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够了。
最后的晚餐是汉堡。母亲虽说要吃更好的东西,但我要是不到轻松热闹的地方,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用宅配服务送回,我们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灵活地使用螺丝起子的手。制作好吃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的手。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手能传达这么多的回忆。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脚踏出一步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死命拭泪。妈妈开口说:
“阿修,妈妈答应以后不能见你,也不能打电话或者写信给你。但是妈妈会一直想着阿修的。就算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算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喔……”
母亲也哭了。
“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停下脚步,用力紧紧抱住我。这是一无所有空虚的我,最后的幸福--。
隔年,父亲再婚。我十一岁。
再婚的对象是他中学同学,长得不坏,但是笨得不得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很笨。不会的事就直说不会。客人要是问了什么困难的问题,她不会含糊蒙混过去,会好好地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回客人电话。让人佩服的笨法。所以我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也从没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无聊事。我替她在网路上标便宜的名牌货、替她拿东西、出门买晚饭等等,我觉得我挺努力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并不讨厌。我没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商店街上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在课堂上转过头,一眼就看见美由纪阿姨站在家长前排中央。她用手机拍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老实说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