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对,是间接地。
在人世间里,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仅止于直接或间接之差。
呼吸稍微稳定之后,我掀开毛毯坐起身,脚踩到地板上。头仍然像泥泞一样沉,可是身体已经停止颤抖了。地板给人不舒服的冰凉感,我把脚塞进地上的靴子里——果然,我不相信半夜突然醒过来时,会有靴子整齐摆放在床角的奇迹。睁开眼睛,我不由得对自己老是身处同样的世界而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我们被置入了一种“程式”,让我们能够在瞬间全盘接受这一成不变的世界。
说不定,当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体内已经被植入了魔法晶片。
我站了起来,毛玻璃得窗户映出朦胧的夜光,天好像快亮了。我睡的是坚固的双层床,上铺现在睡了一个男人。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脸,却可以听见他规律的鼻息。我没问他的名字,反正不用急着问,不久之后也会知道。这个男人的体型比我大,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一般来说,不认识的人就睡在你的正上方,你的心情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是很特殊的情况,而无法容忍这种“特殊”的人也还蛮多的吧!很幸运的,我不是会那么在意这种事的人。我到哪儿都能睡,什么都能吃。我也只是有这么点的长处。
只是,像这样醒过来之后,我常常就无法再入眠了,这是我的缺点之一。
突然,我听见一种微弱而规律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昆虫的振翅声,可是,这振翅声似乎持续太久了。
我站起来,披上毛衣、离开房间,接着走过像是被碳粉弄脏的围巾般幽暗的道路,然后打开通往中庭的门——虽然沉重却能顺利打开的门。
空气很冰冷,可是对我来说,对这个夜晚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声音听起来稍微清晰点了,似乎是马达的声音。我忘了看时钟就走出去,所以只好仰望天空判断时刻。我马上就找到了熟悉的星座,推算出现在的时间。这是我小时候学的方法,现在大概是凌晨四点左右吧!
我沿着水泥墙走,远处可以看到耀眼的光芒。那方向是停机棚。
我更靠近一点,发现停机棚的铁卷门只卷上了一半,后面是让卡车通行的地方吧!光芒就是从那里流泻出来的。
我弯下身体,钻进铁卷门走了进去。停机棚非常大,但是明亮处只有入口附近,大部份的空间都被怪物般的黑暗所支配。天花板就和夜空一样黑暗、一样的高,差别只在看不见星星。
看台上有聚光灯,我立即知道马达的声音是墙壁边的压缩机发出来的。最明亮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身穿满是油渍的白色连身工作服,一手拿着棘轮扳手,还带着护目镜,大概是因为要焊接吧。他的面前是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有滑车和起重机支撑着,浮在半空中。他是要把引擎放下还是抬起来呢?地板上虽然有平板推车,可是上头并没有引擎,而离此十公尺的深处里,那架距离最近的飞机,整流罩(注2)被拆下,露出后方装引擎的空间。圆圆的洞里,被拿掉引擎的框架反射着钝色的光芒。看来是这个机体的引擎被卸了下来。
我走近,男人总算是注意到我了。
“呀……早安啊。”他边拿开护目镜边微笑,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
“你在熬夜赶工吗?”我问。
“没看过你耶。”
“我是昨天才被派到这里的。”
“啊——那么,这就是要载你的家伙咯。”
“我的?”
我再看一眼里面的机体。
男子把护目镜移到头上,打量着我,然后伸手到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火柴点燃。
“这里不是禁烟吗?”我问。再说这里飘散着汽油的味道。
“你喜欢铝吗?”用力把烟喷出来后,他自顾自地说道:“那是非常有韧性的金属。尽管如此,还是会马上熔化喔。”
“那是合金吧?”
“就算变成合金,那别扭的个性还是转不过来。”他微笑,白净的门牙一览无遗。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呢?”我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如果这是我要开的飞机,那我应该有问这问题的权力吧。
“不要问会比较好喔。”
“为什么?”
“不知道自己极限的人,通常比较占便宜。”
“就算比较占便宜,那又怎么样?”我笑着说。
“总之,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负担,不是吗?”
“没有负担?就算少了点负担,可是这又不是马拉松比赛什么的,有差别吗?”我半开玩笑地说,语气间多少注入了一些熟络。
“你们是在互相残杀哪。”男子突出烟雾。
“不……这是工作啊。”
“靠杀人吃饭?杀人是工作吗?”
“嗯……”我看着附近地货柜箱,其实是想借此移开视线,“我可以坐这儿吗?”
“啊,那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男子斜眼看我,然后点头。
“那是谁的管辖呢?”
“想坐在那里的人的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