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腹部,运到了农家。然而这一年水稻收成似乎不佳,农民们早早地便开始惜售了。近处到底有些顾虑,清太便一直跑到了水田里到处是炸弹坑的西宫北口、仁川一带,却只能换回些番茄毛豆荷兰豆来。
节子腹泻不止,右半身白得几乎透明,左半边却长满了疥癣,一片糜烂,用海水洗拭的话便哭着喊疼。去夙川站前的医生处求诊,医生却只是说:“要补充营养啊.”敷衍了事地用听诊器碰一碰胸前,药也不给开。
说到营养,也就是鱼肉、鸡蛋黄、牛油,再加上麦乳精之类吧。清太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光:放学回到家里,邮箱里放着爸爸寄来的上海产的巧克力,稍稍有些腹泻便将苹果碾碎了,用纱布挤了汁喝。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实际上直至前年,家里还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不,就在两个月之前,妈妈还用糖水煮了桃子,打开蟹肉罐头给大家吃来着。什么因为不爱甜食而没吃的羊羹、嫌臭而扔掉的外国大米便当、黄檗山万福寺难吃的素斋、第一次吃的难以下咽的面疙瘩之类,如今简直就像是做梦。
那一迈脚,脑袋就会摇摆个不已,节子到哪儿都不肯释手的布偶人,也无力再抱它了,不,就连那布偶人脏得乌黑的手脚,都比节子的粗壮些。
清太坐在夙川堤坝上,旁边是一个装了一板车冰块的汉子,正在吱吱地锯着冰。清太捡起掉在地上的碎冰屑,塞进节子的嘴巴里,让她含着。
“肚子饿了吧?”
“嗯。”
“想吃什么?”
“天妇罗,还有生鱼片,还有天草琼脂。”
很久以前,家里养过一只名叫贝尔的狗,清太不爱吃天妇罗,偷偷地留下来扔给了它。
“没有了吗?”
把想吃的东西说出来,哪怕只是回忆回忆那滋味也好。去大阪道顿堀看戏回来的路上,吃过名店“丸万”的海鲜火锅,说好了每人一个鸡蛋,妈妈却把她那一份给了清太。跟爸爸一起去南京町①的黑市吃中国料理,见那拔丝山芋拖着长长的丝,便问道:
“咋吃腐烂了的山芋?”结果招来一阵哄笑。装慰问袋时,偷偷地藏下了一块黑麦芽糖。也常常偷吃节子的奶粉,还在点心店里偷过肉桂。远足时也曾把苹果分给只带了汽水、糖果和饼干的家境贫困的同学。想着想着,清太突然想到了还得给节子增加营养,于是坐立不安,再次抱起节子回到了坑道里。
眼看着横躺在那儿、怀抱着布偶人昏昏欲睡的节子,清太心想:要是割了手指头把血给她喝会咋样呢?不,少了一根手指头也没关系,干脆把手指头的肉给她吃了吧。
“节子,头发碍事不?”
唯有头发充满了生命力,使劲疯长。清太扶她起身,给她梳好了辫子,梳理头发时手指碰到了虱子。
“哥哥,谢谢你。”头发梳理整齐后,节子眼窝的凹陷更明显。她不知是咋想的,拾起了手边的两块石子。“哥哥,给。”
“这是啥东西?”
“饭呀。想不想喝茶?”她突然精神了起来,“再给你来点儿煮豆腐渣吧。”像办家家似的,她排列好土块和石子。“请吃吧。你不吃吗?”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清太在贮水池游完了泳,回到坑道里一看,节子死了——
①南京町,神户南京町,即神户的“唐人街”。
节子又瘦又弱,皮包骨头,此前的两三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大个儿的蚂蚁爬到了脸上也不驱赶,只有在夜间,眼睛似乎在追逐着萤火虫的光亮,声音微弱地哼着:“飞上去啦。飞下来啦。啊,停下来啦。”
清太在一周之前知道战败已成定局时,不禁怒声吼道:“联合舰队是干什么吃的?!”旁边一位老人听到了后,满怀自信地断言道:“那玩意老早就沉到了海底,连一艘也没剩下啦。”那么说,爸爸的巡洋舰也沉没了吗?他望着从不离身的早已变得皱巴巴的爸爸的相片呢喃:“爸爸也死掉啦!爸爸也死掉啦!”那种真实感远远超过对妈妈之死的感觉。
一定得和节子坚持活下去的勇气终于彻底丧失,只觉得万事皆无所谓了。不过为了节子,清太仍然在附近的乡村四下转悠,衣袋里装着从银行取出来的好几张十元纸钞。有时鸡肉要一百五十元,大米急速涨价,一升要四十元,买了来给节子吃,然而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夜里,暴风雨大作,清太瑟缩在坑道里的黑暗之中,将节子的尸骸放在膝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立即又醒了来,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她那早已变得冰冷的额头上,欲哭无泪。狂风嗷嗷地嗥叫,猛烈地摇撼着枝叶,倾盆骤雨之中,突然错觉袭来,似乎听到了节子的哭泣声,又仿佛四下里涌起了《军舰进行曲》。
翌日,台风过尽,秋色骤然加深,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片.沐浴着阳光,清太抱着节子爬上了山.到市政府登记时,却被告知火葬场已经排满,一个星期前的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只领到了一草袋特别配给的木炭。
“还是个小孩子家嘛,找家庙,借个角落烧了就行啦。把衣服都脱干净了,用黄豆壳引火可好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