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之中用餐。
她穿着水手服,规矩很差地把脚踩在椅子上屈膝坐着,一只手翻着一本放在白皙膝盖上的文库本,另一只手撕下书页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然后喉头微微震动,一口吞了下去。
狭小的房里尘埃遍布,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如梦似幻地轻柔飘舞。乌黑的三股辫披散在肩膀上,低垂的纤长睫毛把淡影撒在澄澈的眼睛里。
远子学姐用纤细的指头把撕下的书页磅进口中的模样,不管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奇妙。但是,此时正因痛苦而喘息的我,却觉得远子学姐用餐的模样显得非常和平与神圣。
金色的尘埃里,穿着水手服,绑着辫子的奇怪学姐正在吃「饭」。这个人吃起书来怎么会有那么安详、那么幸福的表情啊?怎么会有那么喜悦、那么深情、那么温柔的表情……
远子学姐抬起头来看着我。
此时我的呼吸已经稍微顺畅了点,但是全身冒出的汗水急速冷却,让我觉得有点寒冷。湿透的制服衬衫都黏在身上,很不郐,想必我的脸也一定惨白得像蜡烛一样吧!
远子学姐担心地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心叶?」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从夺去的喉咙里挤出这些话。
现在到底是立刻离开好呢,还是干脆瘫在地上,痛快地大哭一场,让自己轻松一点比较好,我实在无法判断,只是继续颤抖地呆立着。而远子学姐也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她明亮的黑眼睛浮现出悲哀和同情的神色,静静地凝视着我。
最后,她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就把内页撕得破破烂烂的文库本递给我,说:
「……你不嫌弃的话,要吃吗?」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我立即这样回答。
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顿时舒缓,我好像当场就要瘫下去了。
「是吗?可是这本书真的很好吃耶!」远子学姐有点落寞地喃喃说瞭。但是,她的手还是对着我伸得直直的。
我也朝她走近,问道:「这是什么书啊?」
远子学姐光彩满面地回答:「这是国木田独步的短篇集唷!独步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作家,他非常崇拜英国诗人华滋华斯,也写下很多像女士们诗人的作品一样含韻深远的写景抒情作品。像是他的代表作《武藏野》,就是不可不读的名作。他仿佛在武藏野散步,淡淡地描述沿途所见的风景,是篇比较长的文章。一开始读起来可能比较不容易进入状况,但是,如果仔细咀嚼每个文字,一边阅读一边在服中描绘书里叙述的景色,就会觉得好像连自己也漫步在武藏野的树林里,一边听着风声和鸟鸣声呢!
(注:国木田独步(1871~1908),擅长将新体诗转写为小说,是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威廉!华滋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派诗人。)
这本书不可以读太快,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品味不可。就像在沉静的杂木林里,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吃着只加上薄盐的五壳米饭团。不可以匆匆忙忙地塞进嘴里,而是要从旁边一小口一小口咬下,这么一来,质朴得令人怀旧的滋味就会在口中缓缓散开。不知不觉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吃饱了。没错,《武藏野》就是这样的作品。」
远子学姐垂下白皙的眼皮,以轻柔澄净的声音背诵着:「……『在武藏野散步的人,对于迷路并不以为苦。不管是哪一条路,信步所至都一定会有应该看、应该听、应该去感受到的收获。武藏野的美就是从数千条纵横交错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中得到的。』——你看,很精彩吧?这就是最美味的地方唷!这就跟包在饭团里芳香诱人的柴鱼有类似的感觉。」
我接过那本因为被撕得破破烂烂而变得很轻的书,随便翻了几页。
「……『武藏野』已经被远子学姐吃掉了,没得看了。」
「呃,因为那篇是放在最前面嘛!而且我也是个美味食物务必首先吃完主义者!不过,不过……《诗想》还有剩啊!这也是非常浪漫的作品,我个人大大推荐唷!另外还有《初恋》嘛!这一篇也很可爱,是在描写一位生气盎然的十四岁男孩跟住在附近的顽固汉学家爷爷之间的争执,最后一段文章就像酸酸甜甜的樱桃口味。啊,还有《小春》也是啊!这跟《武藏野》一样是随笔风格,也是像华滋华斯作品那样自然优美的佳作唷!」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远子学姐身边,两人各自拿着撕破的书的两端,而我一边听着远子学姐的高谈阔论,一边翻着书页阅读。
这种情形,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跟远子学姐一起坐在和风吹抚的武藏野的杂木林里,两人正啃食同一本书似的。
午休时间结束,我回到教室,虽然什么都没吃,但是我却觉得肚子好像已经被填饱,全身也变得暖烘烘的了。
我持续躺在床上思考。
那个时候,应该是远子学姐安慰了我吗?
远子学姐并没有询问我的烦恼,也没有抱着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她只是待在我身边。